□伍晋弘
分层教学是根据学生的知识基础、学习能力等因素将其分成不同的层次,然后针对不同层次制订不同的教学计划。
在开学前的培训中,教师学习了分层教学的做法:对于基础薄弱的学生,只讲基础知识就可以,少布置点作业;而对于拔尖的学生,可以多布置难题、多进行拓展。听起来感觉还挺切合实际,也很给人信心。
我看到一些教师认真实施分层教学,对一些基础较差的学生给予特别的耐心与照顾。每天在办公室备课和批改作业时,我都会听到同事们在商讨“这个知识点应该怎么举例,学生才能更好地明白”“这道题为什么那么多学生做错,他们会卡在哪一步”之类的话题。
然而,每当临近考试时,学校照例要搜集各科的教学进度,那些平时认真备课和探讨的教师都无言以对,因为他们此时都被认为进度太慢。
我在心里默算了一下这些教师的教学进度,排除各种月考和学校活动,一学期下来肯定是可以讲完课本和练习的,甚至还能多出两三周的时间来容错。但即便如此,领导往往还是会不满意,要把这些教师训斥一顿:“人家有的班都讲到某知识点了,你跟人家还差两个知识点,太慢了。如果不能统一进度,那还怎么出月考题呢?”
这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分层教学”,即便有,也必须牢牢限定在一个叫作“教学进度”的框架里。你可以分层,但必须要跟上进度,尤其是不能跟好班的进度差太多。
自那之后我明白了,很多时候,所谓的“分层教学”不过是场面话而已。
在真实的教学中,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结合学生实际”,也没有什么“以学生为主体”,一切原以为的自由都不过是更隐蔽的控制与要求罢了:一节课讲不完就是教师的课堂设计有问题,讲太细就是教师的重难点把握出了问题,没讲到但考到就是教师不熟悉课标的问题,学生不写作业就是教师在布置作业时没有了解学情……
所以,教师搞不搞分层教学其实并不重要,会揣摩言外之意更重要。比如,所谓给我们教师“创新支持”,是在暗示教师积极参加教学比赛,多多获奖。毕竟,没有结果拿什么来证明你在创新呢?当然,拿奖也要在把课都调好、保证教学进度的前提下。
再比如“要做一个懂学生的教师”,意思其实是既要保证学生上课认真听讲、不搞小动作,又要保证作业次次交齐,还要保证家长不投诉学校。因为,如果没有这些看得见的成果,又怎么证明自己懂学生、会教育呢?
不久前的一个周末我临时起意,在电脑上重温了《心灵捕手》。上一次看这部电影还是在读大学的时候,但那时的我并没有看明白,印象还停留在“男主是个天才但自甘堕落,直到遇上一个懂自己的人,在他的帮助下重回正轨”。
那时的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到处打架滋事的男主角威尔向心理学教授尚恩哭了一顿之后改变如此之大?
那时的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位心理学教授不像他的大学好友、功成名就的数学教授兰博那样发奋图强,而是在一所默默无闻的社区大学里教书?
这样浪费自己智力天赋的人还有我在工作之初遇见的几个学生——他们明明很聪明,但就是不肯学。
我不明白,马上就要中考了,他们为什么不珍惜时间?
中考没考好,就不能上好的高中,就不能上好的大学,也就不能找好的工作……他们为什么一点儿也不着急呢?
我已经看得那么清楚了,去提醒甚至指责过他们,可他们就是一副无所谓的姿态。为什么?
电影里有一段争吵戏,起因是数学家兰博想要引领叛逆少年尽快“重回正道”,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于是他找到昔日的大学舍友尚恩,希望尚恩做做威尔的思想工作,劝说他回到数学领域深耕,而不是整天和朋友出去鬼混。
让兰博没想到的是,尚恩在这段时间里非常尊重威尔,对他听之任之,根本不会刻意去做什么思想工作。可兰博一刻也不能等,在他眼里,如果威尔早一点开始解题,就会早一点取得一番成就。
于是乎,两人的争吵爆发。
尚恩认为,你们越是强迫他,他就越是会用各种方式对抗你们,越是不按你们的要求乖乖照办。
兰博很生气地说:告诉他自己有多重要,这不是你们心理学家应该干的事吗?
尚恩坚持表示自己会尊重威尔,包括尊重他“摆烂”的自由。两人为此差点扭打起来,幸好在最后一刻,门外偷听的威尔突然进来让双方冷静……
接下来就是我当初没有看懂的那一幕:兰博离开后,尚恩对着威尔不断重复那一句“It's not your fault.”(这不是你的错。)
威尔一开始愤怒地推开尚恩,最后又抱着尚恩大哭一场。
尚恩一边抱着他,一边继续轻声地说:“It's not your fault.”
工作这几年,我渐渐明白:我原以为能够“看见”学生,实际上我根本没有真正看见他们。我一直看见的,不是学生那让人忧心忡忡的未来,而只是自己头脑中那浅薄的认知罢了。
都说要尊重学生,都说要给学生自由,但讲这些话的大人一定不允许学生的行为超出他们所划定的框架,更不可能接受这种改变对自己的利益有一丁点的影响。
所以,才会出现“一边要求对学生实行分层教学,一边不允许教学进度出现落后”这样荒诞又自洽的情况。因为,即便是“自由”本身,也能成为大人控制学生的一部分。
这种自由并非自由,而是被强势一方划定范围的“伪自由”。只是由于认知的局限,处在“伪自由”中的弱势一方往往触碰不到这个范围的边界,自然就会觉得强者真的在尊重他们。
为什么如今教师经常感到学生“越来越笨”?我想,是因为越来越多的学生出于对自由的渴望和主体性的保护,主动选择“笨”——我就是故意不会,我就是故意不学,你最好不要管我。
当一个人连消极自由的权利都要被剥夺的时候,“自甘堕落”反而成为自救的一种选择。
我相信,只要是正常人,天然地会想要努力变好。然而,努力的标准、方向和定义却被人为限定。于是,“我不想努力”自然就成为学生对大人的一种反抗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