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刘丹丹 俞 沁
光绪十八年(1892年)二月初七,浙江绍兴上虞百官镇刚刚下完一场大雪,天地间茫茫然一片。己亥时,从茅家弄传出一声婴儿啼哭划破夜空,作为这户人家最小的孩子,陈鹤琴出生了。
132年后,徜徉在上虞的街头,脚下的青石板镌刻着这座城市的悠悠历史。不禁遥想,童年时期的陈鹤琴是否也曾在青石板上蹦蹦跳跳。从上虞小镇上好玩的小孩子,到踏上出国留学路的学生,再到开创中国儿童心理、家庭教育、幼儿教育科学研究先河的先驱者,陈鹤琴将毕生精力投入幼儿教育的研究和实践,奠定了中国幼教事业的基础。
爱护儿童,是陈鹤琴的天性;研究儿童,被他认为是天职。陈鹤琴用前半生创办中国幼儿教育,后半生竭尽全力改进儿童教育,一辈子办成一件事,为中国儿童谋幸福。如今,站在同一片天空下,回溯陈鹤琴90载光辉岁月,他始终保持着孩童般赤诚与纯粹,以教育家的情怀和追求为笔,为中国儿童描绘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研究儿童:儿童教育是一门科学
陈鹤琴到美国后,就读于霍普金斯大学,3年的时间里,他主修了德文、英文、法文等语言,选修了政治学、教育学、心理学、地质学和生物学等多个学科。1917年,陈鹤琴又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专修教育学和心理学,学习教育研究的方法和实验精神。在这里,他接触到大量先进的教育理论和进步的教育思想,为他一生的教育研究和实践,奠定了深厚的基础。
1919年9月,陈鹤琴学成归国,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教育科任心理学、儿童教育学教授,这也成为他60多年幼儿教育科研和实践生涯的起点。然而,彼时中国的儿童教育,可以说是一片荒芜。儿童被视为成人的附属品,关于儿童教育和儿童心理学的研究更是无从谈起。
在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上,有关教育改革的惊雷正在酝酿。陈鹤琴一方面改造学校风气,鼓励学生运动,积极开展社会问题和教育主题研究;另一方面,与陶行知开展幼儿教育实践活动,探索一条教育民主化和科学化的路径。
“儿童不是成人的缩影,而是有他独特的生理、心理特点的。”陈鹤琴从儿童心理出发,通过实验和观察,掌握儿童的成长规律和心理特征,进而研究家庭教育、幼儿园教育、幼儿园教师的培养、儿童教育机构的建设等。儿童心理研究就像一根针,串联起一套成熟的幼儿教育思想体系。1925年,《儿童心理之研究》和《家庭教育》两本专著的出版,正式拉开了中国儿童教育科学化的时代序幕。
翻看《儿童心理之研究》,它不同于一般学术著作,是中国历史上最早、最翔实的儿童成长日记。1920年,陈鹤琴的第一个孩子陈一鸣出生,陈鹤琴初为人父,顾不上兴奋,拿起相机,不停地给襁褓中的婴儿拍照:皱眉头、打哈欠、啼哭……婴儿的一举一动都被认真记录下来,就这样持续记录了808天,积累了厚厚10余本的文字和照片资料。
这份成长记录是一位父亲对孩子成长历程的观察和留念,是陈鹤琴研究中国儿童的立足点,也是中国现代教育史上第一例针对儿童的个案追踪观察和研究,使儿童教育在中国现代教育体系中拥有了独立学科地位。
与儿童结缘:我喜欢儿童,儿童也喜欢我
“我的童年,没有像你们过得那样快乐呢!”
在陈鹤琴的自传《我的半生》一书中,他用母亲常说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10个字向“亲爱的小孩子”们描述了自己的童年。陈鹤琴出生时,这个商人家庭已然家道中落,生活困窘。“夏天日长,到了下午四点钟,肚子饿了,就冷饭盛一碗开水冲冲,萝卜干过过,吃得很高兴。什么蛋糕、炒面、馒头、饼干,连梦也没有做过。”童年的记忆可以跟随一个人终生。
捉襟见肘的生活条件并没有动摇这个家庭对教育的信仰。陈鹤琴8岁进入私塾读书,选择开笔先生,入学前拜孔夫子,拜先生,拜见师母,分糕……在陈鹤琴看来,儿童上学是人生中一桩最重要的事情,也是一桩有趣味而值得纪念的事情。
从8岁到14岁,拜了4位先生,换了3个私塾,读了10部书,认识了4000多个字,虽书中的意思茫然不知,但这段经历为陈鹤琴的童年着上了传统文化的底色,成为他继续求知的起点。
陈鹤琴的中学时代是在杭州蕙兰学堂(杭州第二中学前身)度过的,如今在学校还能看到陈鹤琴的一本日记,其中有一段讲的是他16岁入学前,母亲跟他讲:“你去杭州找你的四伯伯,他可以资助你读书。但是如果你读不好书,你只能回来做商贩。如果你能读书,就可以继续深造。”对此,陈鹤琴在自传中这样描述:“我在童年时代就已了解读书的重要,求学的机会到了,我便要牢牢抓住,死也不肯放松了。”
从私塾到中学再到大学,陈鹤琴不仅一路如饥似渴地学习知识,他还重视个人体魄的发展,开设校役补习夜校,创办义务小学,参与社会服务工作,奠定了爱国爱人的坚强基础。进入清华学习3年,这位从上虞小镇走出来的年轻人逐渐将自己的理想与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命运连接起来。
“清华的经费是美国退还的庚款,我觉得我所吃的是民脂民膏,我所用的也是民脂民膏,游学美国所有的费用,也都是民脂民膏。我如何不感激呢?我如何不思报答呢?”陈鹤琴爱国爱民的念头油然而生。出国游学,学什么专业才能更好地回报国家呢?陈鹤琴左思右想,难以抉择。
“我为什么要读教育?”在去往美国的邮船上,陈鹤琴扪心自问,一时间竟回答不出。“什么东西可以使我自食其力,不求于人呢?”思索良久后,医学两个字突然蹦出来。教育与医学在陈鹤琴的脑海中激烈地交战,几夜的失眠后,他终于作出了选择。“医生是医病的,我是要医人的。我喜欢儿童,儿童也喜欢我。我要学教育,回去教他们好。”
解放儿童:“活教育”是开门的钥匙
提到陈鹤琴,与之相伴的就是“活教育”。1940年,在一场主题为“什么叫作‘活的教育’”演讲中,陈鹤琴首次提出“活教育”。有别于传统的教育,“活教育”强调教育和生活、社会紧密相连。他曾在英文版的《活教育》一书中介绍:“活教育在产生和提出来之前是有其先行的。”将自己的孩子作为儿童研究的第一个对象,其实此时陈鹤琴已然开始了“活教育”探索。
陈鹤琴认为:“儿童期是发展个人最好的机会,什么语言,什么习惯,什么道德,什么能力,在儿童的时候学习最速,养成最易,发展最快。”为此,为儿童提供合适的学习环境就显得格外重要。
20世纪初的中国风雨飘摇,幼儿园的教育体系和课程设置都非常混乱,而且大多是外国化的。“抄来抄去,到底弄不出什么好的教育来。”陈鹤琴站出来,说出振聋发聩的一句话。在他看来,彼时的中国幼儿园普遍存在4种弊病:一是儿童与环境接触太少,在室内活动时间太多;二是课程设置单一;三是一般采用团体教授法,不考虑儿童的个性需求;四是幼儿教育没有具体目标。
1923年,陈鹤琴在自己家院子里创办了南京鼓楼幼稚园,将自己家庭教育的实验延伸到幼儿园教育,这里也成为科学化和中国化幼儿教育的实验场地。陈鹤琴亲手布置园地,种植花草,添置秋千、摇马等运动器具,定制课桌椅。每周,陈鹤琴带着孩子们去野外活动至少3次,在大自然中进行教育。
“建筑中国化的幼稚园园舍,改造西洋的玩具使之中国化,创造中国幼稚园的全部活动。”这是陈鹤琴从事幼儿教育的初衷。一边实验,一边总结,经过5年的实践和研究,陈鹤琴主持制定了《幼稚园课程暂行标准》,这也成为中国幼儿教育史上第一个课程标准。
陈鹤琴说,大自然、大社会是孩子们最好的教材,幼儿园的环境就是课程中心。他主张把幼儿园的课程搭建成一个系统。陈鹤琴提出“五指活动”课程体系:将幼儿教育课程内容划分为健康活动、社会活动、科学活动、艺术活动和语文活动5个方面。2001年,教育部颁布《幼儿园教育指导纲要(试行)》,将幼儿教育内容分为健康、语言、社会、科学、艺术5个领域,与陈鹤琴几十年前提出的课程内容仅一字之差。
“‘活教育’理论至今仍具有重要的创新意义和实践指导价值。”南京师范大学教授虞永平说,在绍兴市上虞鹤琴幼儿园,记者见到了前来指导的虞永平,每年他都会来好几次,为幼儿园课程建设等把脉问诊。
在陈鹤琴的家乡,以“鹤琴”命名的这所幼儿园始终践行着“活教育”理念。在课程方面,鹤琴幼儿园结合园所特点和时代特性,将“活教育”理念与生态教育、自然教育等理论相整合,开展“新五指活动”实践研究,逐渐形成了“爱、活、做”的课程文化。
“‘活教育’应该是在课程理念和目标中‘活’起来。”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周念丽认为,陈鹤琴提出“活教育”理论的背景与当下的背景有相似之处,中国的幼儿园在构建园本课程时,要扎根自己的土壤,才能更有生命力。
在宁波象山有一所海港幼儿园,石浦镇第一幼教集团充分挖掘和利用在地海洋渔业资源,以当地非遗文化鱼灯、鱼拓、鱼骨画等为载体,在幼儿园环境中渗透和运用大量的渔文化艺术,集合鱼灯馆、鱼拓馆等场馆,引导幼儿对艺术品的探索和创作,让幼儿在体验式游戏中感受和积累本土文化相关的艺术经验。
发展儿童:一切为了儿童
陈鹤琴的观点鲜明,他主张的“活教育”理念本质就是从儿童出发。周念丽认为,与西方教育家的儿童中心理念不同,陈鹤琴在“活教育”中注入了“中国魂”——做现代中国人。
“以每人兴趣之微观,汇聚时代进步和民族复兴之宏观。这是我提出‘做中国人’、‘做现代中国人’的最终诉求。”在陈鹤琴等老一辈教育家心目中,儿童教育是一项神圣而伟大的事业,关系到国家和民族的未来。“一切为了儿童”不仅是教育家的情怀,更是他们身负的责任和使命。
陈鹤琴在“活教育”体系中提出三大目标:一是做人,做中国人,做现代中国人;二是大自然、大社会是知识的主要源泉;三是做中学,做中教,做中求进步。他认为做现代中国人需要具备5个条件:健全的身体、建设与创造的能力、服务的精神、合作的态度和世界的眼光。
不管是在对自己子女的教育还是在幼儿园的教育中,陈鹤琴都将儿童的身体强健放在第一位。他认为强国必须从儿童做起,户外活动、充足睡眠、正确坐姿等都是保障身体健康的条件。此外,他还关注儿童的心理健康。
在《家庭教育》中,他总结了101条理论,手把手指导家长保护孩子健康,反复告诫家长,不要随意打骂孩子。陶行知曾言:“父母不会教养,小孩子不晓得要冤枉哭多少回,如果做父母采用陈先生的教导方法,小孩的眼泪可以省掉99%的。”
从教儿童到教幼师,陈鹤琴的“活教育”理念逐渐走向深化。1940年,他冒着战火硝烟前往江西,创办培养幼儿园教师的学校,中国第一所公立幼稚师范学校——江西省立实验幼稚师范学校建设完成。陈鹤琴亲自为学校设计校徽,是一只红色的小狮子,他希望自己的学生未来的幼师“像一头觉醒的小狮子”。
自封为“老狮子”的陈鹤琴此时已年过半百,他带领全校师生开山建校,建屋盖舍,寻找水源,种菜做饭,边教学边劳动,真正做到了在做中教。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陈鹤琴辗转多地教学,培养出几百名幼师毕业生,他们如同星星之火撒向全国各地,点燃全国幼教事业的希望之光。
1953年,经陈鹤琴提议,南京师范学院成立附属幼儿师范学校,后成立附属幼儿园、儿童教育研究室、玩具研究室及玩具工厂,形成产、教、学、研一体化的幼儿师资培养体系,“活教育”理念在幼儿师资培养中扎根,开创了幼儿师范教育理论和实践紧密结合的培养路线。
在学生眼中,陈鹤琴总是满脸红光,腰背挺直,面带微笑,始终心怀孩童般纯粹,有学生称他为“行年五十尚婴儿”。在家人眼中,他是慈爱的长辈,是温暖的陪伴,是前行的指引。
在中国幼儿教育发展史上,他不仅是一位勇于改革和创新的幼儿教育专家,更是一位拥有大教育观,将多个学科融会贯通的开路人。
1982年年底,弥留之际的陈鹤琴要来纸笔,用颤抖的手写下:“我爱儿童,儿童也爱我。”这9个字是他一生的初心也是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