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童抒雯 许天怡
在朱自清的《白马湖》一文中有着这样一段描述:“白马湖在甬绍铁道的驿亭站,是个极小极小的乡下地方。”让人不曾想到的是,正是这片“极小极小”的地方,却在中国现代教育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上个世纪20年代,是中国近现代史上社会动荡较为剧烈的时期。动荡岁月,每个人都在时代的缝隙中努力寻求出路和希望。因为共同的人生志趣和理想,一批有识之士相聚在白马湖畔。传道授业之余,他们在尘嚣之外开辟了一亩精神的自留地,更开创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作家群体——白马湖派。李叔同、夏丏尊、朱自清、丰子恺……白马湖派的名单上,星光熠熠,而夏丏尊更是其中难以抹去的一抹色彩。
夏丏尊的《白马湖之冬》里对白马湖的风有诸多描述:“那里的风,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响,好像虎吼。”“至于大风寒,那是整日夜狂吼,要二三日才止的。”“风的多和大,凡是到过那里的人都知道的。”记者初遇白马湖,正值冬季,有幸体会了一番白马湖的风。它倒不像是虎吼一般,但扑朔凛冽地总往脸上蹭,当初定居在此的夏丏尊肯定也是知道的。近100年过去了,白马湖的风一直都在,就像夏丏尊与那个时代发出的回响一般,一直都在……
平屋里的“平凡人”
沿着春晖马路踱步,沿途经过晚晴山房、小杨柳屋、朱自清旧居,行至马路最深处,便是夏丏尊的故居——平屋。平屋正对着白马湖的一大片湖面,潋潋水光下倒映着春晖中学围墙校舍,那是“白马湖的最胜处”。
两扇窄门虚掩,推门而入便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庭院收拾得干净整洁,一看便知是后人有心,延续了旧居主人的习惯。在朱自清的笔下,夏丏尊是个讲究人,“屋里有名人字画,有古瓷,有铜佛,院子里满种着花。屋子里的陈设又常常变换,给人新鲜的受用”。
和周边四邻相比,平屋也最有烟火气。平日里,夏丏尊对来串门的朋友总免不了好酒好菜地招待一番,“丏翁夫人的烹调也极好,每回总是满满的盘碗拿出来,空空的收回去”。以至于多年后,朱自清缅怀故友时感慨道:“我不能忘记丏翁,那是一个真挚豪爽的朋友。”
对于平屋,夏丏尊真是倾注了一番心血。这间旧居所承载的不单单是一个家庭的生活,更是时代的缩影;它是一个时代的注脚,更是一个人内心渴望的延伸。
有人曾问过夏丏尊,“为什么叫平屋?”夏丏尊总以平民自居,他认为自己一生平凡,“生活过得平淡,那房子自然也平凡”。其实,关于平屋的由来可以从夏丏尊写的《读书与冥想》中窥得一二:“高山不如平地大。平的东西都有大的涵义。或者可以竟说平的就是大的。”夏丏尊自居平凡却又不卑不亢的品行源自浙东一带的风土人情。古有“禹墨遗风”,指的就是当地人安于贫贱、终岁勤劳的生活作风,以及于朴素中求真务实的生活意趣。
绍兴上虞崧厦镇(现为崧厦街道)是夏丏尊的出生地。因为祖上世代经商,夏丏尊的童年时期过得算是宽裕,家里也有能力请来先生坐馆,教授课业。夏丏尊也没有辜负家庭期望,年仅15岁便中了秀才。
当时中国的教育已经拉开了近代化的帷幕,原先的八股体系俨然与时下的社会经济不相适应。当时夏家境况已走下坡,但为了支持子女求学,夏丏尊的母亲变卖了首饰,换来了夏丏尊进入中西书院学习的机会。那一年,他也才16岁。
好景不长,由于种种原因,夏丏尊的求学之路还是中断了。直到1905年,已在家闲待许久的夏丏尊终于有机会重拾求学之梦。当时江浙一带掀起了一股赴日留学之风,“上至花甲老翁,下至黄发幼童,赶潮流的留学生一时多如过江之鲫”。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夏丏尊“很费力地集了五百元”,冒着经费不足的风险负笈东瀛。日本的留学经历帮助夏丏尊认识近现代文明,更塑造了他具有现代性的知识结构,并为他日后的教学、译述和创作奠定了较为坚实的学识基础。
夏丏尊在《我的中学生时代》一文中,大致描绘过他曲折忐忑的求学之路,“总计我的中学时代,经过许多的周折,东补西凑,断续不成片断”。然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在当时社会,有这般坎坷求学经历者又何止他一人。对于这一点他曾不止一次向他的学生们表达过羡慕之情,“现在的中学生在这点上真足羡艳,真是幸福”。
铁面无私的“舍监”
1908年,浙江官立两级师范学堂正式开学。作为一所新式学校,学堂聘用的教师大部分是留日学生,夏丏尊于1908年来到该校担任教育科日文翻译员。在那里,他认识了鲁迅。夏丏尊关于文学艺术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观念,正是受了鲁迅的启蒙。
1913年,两级师范学堂在停办优级师范,保留初级师范后改名为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以下简称浙一师)。夏丏尊前后在此任教十几年。夏丏尊在《紧张气氛的回忆》一文中称自己“最像教师生活的”便是担任舍监的那几年。
事实上,舍监一职并非是什么好差事,不仅待遇低,“其地位力量易为学生所轻视”,被学生气跑的情况也有发生。明知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夏丏尊却偏偏迎难而上,自告奋勇担下这一职,而且是抱了不顾一切的决心去的。
一次,饭厅中有学生故意发出“嘘嘘”的鼓动声,夏丏尊一点也不发怵,反倒站上凳子环顾四周,试图找到声音来源。“凡事讲合理与否,不讲感情”是他的处事准则。因此,与学生的几场“较量”下来,他很快就获得了“阎罗”“木瓜”“鬼王”等绰号。夏丏尊自己倒是一点也不介怀,本就是“预备去挨打与拼命的”。
夏丏尊做了七八年舍监,到后来可以“无为卧治”。这与他从心底里关爱学生,为学生着想分不开。学生放假了,他会嘱咐学生“早些回来,勿可吃酒啊!”看见学生走远了,还不忘记补上一句,“铜钿少用些!”在丰子恺的回忆里,夏丏尊给予了学生“妈妈的爱”。
求真务实的“执教人”
除了当舍监,夏丏尊还是国文教师。夏丏尊的国文课有个特点,他总能从语文教学和新的文学观点着眼,选择讲解有较高文学价值和学术价值的文章。作文课上,他要求学生言之有物,不要无病呻吟,讲真话,不用套语。文如其人不假,夏丏尊对作文的要求,正是他做人的态度。在他看来,“要作细密的文字,先须具备细密的性格”。
此外,夏丏尊对为人师者也有着自己的思考。他曾在《学斋随想录》中提及,“教师之只有教师气者,必非善教师也”。他觉得一名优秀的教师应该有着广泛的趣味、丰富的学识和开阔的胸襟。
1919年,中国发生了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随后以启蒙为诉求的新文化运动登场。在五四运动期间,夏丏尊发表了《教育的背景》一文,提出教学的内容“应当以境遇和时代为背景”,做到与时俱进。
1921年冬,经历浙一师风潮后,夏丏尊已经离开了浙一师。原本客居杭州的夏丏尊在经亨颐的邀请下,来到了白马湖畔,一起筹备春晖中学的开学事宜。建校初期,最缺教师。人脉广阔的夏丏尊为学校引荐了不少名人名流,其中就有李叔同、朱自清、丰子恺、朱光潜等。
1922年,在夏丏尊的牵头下,学校创办了《春晖》半月刊,而这本刊物也成为当时传播先进教育思想的“源头活水”,源源不断地滋养着白马湖畔的春晖师生。在夏丏尊撰稿的《我们应把学生培养成怎样的人?》中,可见其极力推崇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教育理念,譬如,“体育运动旨在增强人的体质,使人有充沛的精力从事学习或工作”;再如,“学数学不光是为了能做几道数学题,而在于它能锻炼人的脑筋,使人思维精密”。仔细想来,这样的思想即使放在当下也毫不过时。
叶圣陶也曾是夏丏尊的学生。他对夏丏尊的教师角色有过这样一段评价:“夏先生当教师,没有什么特别的秘诀,用两句话可以概括:对学生诚恳,对教务认真。”“诚恳”“认真”二字虽朴素,却涵盖了夏丏尊为人师者的品质和精髓。为了做好这两点,夏丏尊怀抱理想与信念,穷尽一生,在一个又一个时代的浪潮中迎难而上,负重前行。
追逐初心的践行家
在夏丏尊的《平屋杂文》里有一段这样的描写:“靠山的小后轩,算是我的书斋,在全屋子中风最少的一间,我常把头上的罗宋帽拉得低低地,在洋油灯下工作至夜深。”夏丏尊就是在这间小书房中完成了《爱的教育》的翻译。
《爱的教育》是夏丏尊根据日译本转译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的小说。相传,他曾在阅读此书时情不自禁泪流满面,“曾流了泪三日夜读毕,就是后来在翻译和随便阅读时,还深深地感到刺激,不觉眼睛润湿”。但夏丏尊自觉流泪不是因为悲哀,而是因为惭愧和感激。惭愧是因为身为人师,他觉得自己并没有把以人为本、从心底爱孩子的教育理想执行得淋漓尽致,而感激是因为这本书犹如指路明灯,让他决意要将“爱的教育”带进学校,并将其付诸实践。
夏丏尊竭力推崇的“爱的教育”,并没有停留在高谈阔论或是高头讲章上,而是体现在他对教育初心的身体力行上。在春晖中学担任国文讲师时,夏丏尊实行了当年在浙一师未能实现的教育改革,他自定学则、自编教材、创办校报……以至于学生们都发自肺腑地感叹夏先生的教育是“爱的教育”“妈妈的教育”。
夏丏尊对学生的关照总是细致入微的。这一点,他的学生钟子岩最有感触。有一次下小雨,同学们都穿上了皮鞋。家境不富裕的钟子岩穿上了母亲缝制的“水鞋”。这样的鞋子与皮鞋比起来自然相形见绌。夏丏尊觉察出了学生的敏感,于是有意识地赞叹道:“这鞋子好啊!”寥寥几个字不动声色地拂去了少年心头的自卑。
1925年初,夏丏尊因办学问题与校长经亨颐产生了意见分歧。为了“自由自在地去实现教育理想”,他随后便离开了春晖中学,前往上海与朱光潜、匡互生会合。夏丏尊的一生都在追逐心中的教育理想,虽几经波折,但从未停步:和志同道合的同仁们一起成立立达学园,并一手创办了《中学生》杂志。办刊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觉得当下青年“彷徨于分岔的歧路,饥渴于寥廓的荒原”,于是决意要替中学生们“补校课的不足”“供给多方的趣味与知识”和“指导前途,解答疑惑”。果不其然,这份杂志一经出版便深受广大读者欢迎,被公认为是青年的良师益友。
在夏丏尊的作品中,最绕不开的是他与叶圣陶合著的小说《文心》。此书以朴实精到的语言记述了当时中学生活的各个方面,文笔清雅,故事贴地,寓教于文。尽管此书创作于上个世纪30年代,至今已有近百年跨度,但其仍然发挥着独特的育人价值。日本《新中国事典》称誉此书“在国语教育史上划了一个时代”。
夏丏尊是一个执拗的人,他的一生有诸多的辗转、跋涉。即使经历过动荡和不安、生离和死别,他仍能葆有赤子的虔诚和初心,用尽满腔的热切捕捉时代精神 ,勇敢无畏地追逐教育理想。对于任何一个人身处乱世的人来说,这本身就很“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