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郭诗语
徐丽君的一天,始于一个孤独症学生的拥抱,也可能终于一首未完成的短诗。她的讲台,一头连着那个充斥着尖叫、躁动与无措的“混沌星球”,另一头则通向一个由文字搭建的澄明世界。特殊教育是“这里需要我”的责任,而写作,是她为自己开凿的出口,并延伸为一条让那些不善言表的学生得以被看见的隧道。
这是语文教师徐丽君在诸暨市特殊教育学校任教的第29个年头。前不久,徐丽君入选中国教师发展基金会2025年度“星星计划”特殊教育奖教金项目。她欣喜中带着惯常的平静:“我没有轰轰烈烈的教学成就,我只是个普通的一线教师,尽力让学生多一点改变。”
星星与尘埃
“一天,我用食指提醒他读到哪了/他用食指轻轻触碰了一下我的食指/我面不改色,心在跳”——《指读》
上午8:55,九年级的教室里弥漫着一种看似寻常的喧嚣。徐丽君将批改好的作业本发给学生,指导一个女生在讲台边订正错字。此刻,学生们或伏案写字,或兴致勃勃地向同学比画着早上乘坐的公交路线,这场景几乎和普通学校无异。然而,当上课铃声正式响起,表象的薄纱便被揭去。那个清瘦的男生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反复念叨着“6路公交车,经过郭家,下一站……”,像一张被卡住的唱片;一个壮实的男生会忽然笑出声,或高举双手挥舞,发出意义不明的喊叫。
在这片看似无序的声浪中,徐丽君如同一位沉稳的指挥,维护着课堂的秩序。“请乐乐到讲台来,为大家读一读这组词。”她对发出异响的男生说道,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邀请。当念叨公交路线的声音渐响,她会走近,轻声道:“安静一分钟,好吗?”徐丽君的注意力远不止于此。在应对这些显性挑战的同时,她捕捉到那个在集体朗读中嘴唇微动的女生,温柔地鼓励:“请月月站起来为我们读一遍。”她也没有忽略那个沉默的身影:“这个问题,我来考一考豆豆。”一堂课的时间里,徐丽君的精神始终高度集中,耳要捕捉每一个异常音源,眼要解读每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做到让每一个学生都参与课堂。
徐丽君任教的班级里有智力障碍学生和孤独症学生,相比于前者,被称为“来自星星的孩子”的孤独症学生更容易失控。对不同的“星星”,徐丽君有独特的沟通方式。在这些尘埃般琐碎的日子里,看似微不足道的干预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智慧,每个细微的进步都裹挟着日复一日的耐心。
她能抚平小俊躁动不安的情绪。小俊的精神状态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糟糕,经常歇斯底里地尖叫、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徐丽君常用吸引注意力的办法帮小俊回到情绪正轨。“小俊,过来测一下体温,你帮我读一下温度计上的度数。”小俊乐于成为老师的小助手,这能让他忘掉要哭闹的事情。
她能读懂小悦看似无意义的行为。对话时只能说出两到三个字的小悦总是令人难以沟通,但徐丽君学会了“倾听”她的动作。有一次,小悦急切地抢夺透明胶,反复说着“写字”。徐丽君蹲下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展示栏。“贴上去吗?”徐丽君问,小悦脸上的焦躁瞬间化为期待的微笑。作业贴上展示栏后,小悦安静而满足地回到座位。
她从细微体态中察觉到小路对自己态度的转变。小路是个一刻不停的“话痨”,起初,徐丽君试图制止,却引起了小路的抵触。特教教师在教学时需要拿起学生的食指进行指读,小路很抗拒这种肢体接触。该如何接近这个学生呢?徐丽君想到了小路的兴趣所在:他有很强的记忆力,对公交地铁线路、学校教师的车牌号等如数家珍,还特别喜欢把这些内容写在纸上,为此经常撕同学的作业本来写。徐丽君送给他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让他专门用来写感兴趣的内容。从送出第二本笔记本开始,小路的变化出现了。带读课文时,小路主动用手指触碰了徐丽君的手指,表示亲近意愿。那一刻的感动让徐丽君写下诗篇《指读》。
责任与守望
“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你一长串的口水弄湿了我的衣裳/但我不禁有点喜欢你/因为你笑起来的样子/腼腆中闪过一丝渴求”——《面庞清秀的男孩》
选择特教,对徐丽君而言,始于一个看似偶然的必然。那时候,诸暨市委托温岭师范学校培养特教教师,一年只招生一人,学成后回诸暨聋校(诸暨市特殊教育学校前身)任教。徐丽君填报了温岭师范学校,懵懵懂懂地进入特殊教育专业后,才知道要学手语,毕业后要去教听障学生。而在此后经年,尽管有调换工作的机会,这种“只我一人”的责任感,让徐丽君坚守在家乡的特教岗位不曾动摇。
徐丽君的第一届学生,从手把手教他们手语,到送他们去杭州参加高考,她相随相伴了11年。为了照顾年幼的听障学生,她曾一连3年和他们同吃同住,陪他们过生日,带他们去看病。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徐丽君也会在周末来学校陪他们。“有些孩子长期住校,我不忍心看他们因孤单而哭闹。”学生进入社会后,遇到生活事务上的困难,徐丽君从不吝于帮忙。
随着医疗水平发展,听障学生越来越少,诸暨聋校在2011年转型为培智学校,主要招收智力障碍学生和孤独症学生等。面对陌生的教育对象和更为复杂的挑战,徐丽君再次从头学起,进入又一个特教领域。“有的孩子情绪失控时会做出攻击行为,要躲得够快才行。”徐丽君坦言当初的害怕与迷茫。一节课教不会一个字,那就多教几节课;生活无法自理,那就用更多的耐心……日子也便一天天过来了。“我深知自己作为老师并不是最辛苦的,家长承受着最大的压力。我们在学校里多教一点,家长就能稍微喘口气。”说话间,她的脸上流露出悲悯。
徐丽君想为他们再多做点事。“送教上门”,是我国特殊教育体系为那些无法走出家门的残疾儿童铺设的一条教育通道。她的第一个送教对象是一名8岁的脑瘫患儿。徐丽君每周都会去他家里,教他拼音和数字,陪他拼积木,风雨无阻。努力翕动却难以成言的嘴巴淌出口水,流在徐丽君的手上和衣衫上,她从未躲闪和嫌弃,甚至为他写下了《面庞清秀的男孩》这首诗歌。
她和无声世界的联结亦不曾间断。自2010年至今,每个双休日她都会准时出现在诸暨电视台的录制间,担任新闻节目的手语翻译,做听障群体的“耳朵”。她的责任感,早已成为对整个特殊群体的守望。
文学与回响
“蝴蝶怎样扇动它的翅膀/音符在第几根弦上蹦跳/我渴求晨光揭开一切谜底/迎着花香我可以静静等候”
——《流水中是否淌着我日夜思慕的晨光》
回望29年特教生涯,当然会有很多个失落的时刻。特教教师很难拥有“桃李满天下”的成就感,包围着他们的是学生反复无常的情绪、原地打转的学习和沉重的未来。“我们在孩子身上倾注了大量心力,而他不知道你在关心他,他还要对你发脾气,这种时候你会觉得好难过。”于是文学成了徐丽君的一个情感出口。
在她笔下,这些“星星”是迷路了:他们在地球上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只能不停徘徊,有的徘徊在不良的情绪上,有的徘徊在无意义的语言上,有的甚至徘徊在不良的举动上。她写下与“星星”相处的故事,小俊是“纤小、泛着忧伤光芒的星星”,“话痨星星”小路则给她带来了好玩的东西。非虚构写作给予了徐丽君与现实困顿对抗的力量。她的灵感也常被学生们细微的举动触发,她写下众多诗篇,在诗行间安放心中波澜,解读那些独特的灵魂。
“但愿我的文字能为那些不善言表的孩子发出一点儿声音,让人们看见他们渴望被理解的内心世界,看见他们可爱的一面。”前半生用手语打开了无声世界的门,后半生徐丽君要用笔端为孤独世界打开一扇窗。她的文学作品在《浙江诗人》《文学天地》《浣纱》等刊物上发表。
写日记是徐丽君给学生布置的每日作业,不求文采,只为让他们在书写中沉淀心情,记录下每一天的真实片段。有一回,她在日记本里看到了惊喜。有个学生写道:“我把买来的鞋子拿去晒太阳,让阳光钻进我的鞋子。”徐丽君给这句话画上波浪线,表扬道:“会运用课文中的句子,真棒!”课文中,阳光钻进棉花里。看来,这个学生感悟到了文字之美,而这阳光,也真正钻进了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