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公元441年—公元513年),字休文,吴兴郡武康县(今浙江德清)人,历仕南朝宋、齐、梁三代,是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音韵学家。沈约精通音律,是“四声八病”说的主要创始人之一,为当时诗歌创作开辟了新境界。其诗与王融诸人的诗皆注重声律、对仗,时号“永明体”,是从比较自由的古体诗走向格律严整的近体诗的一个重要过渡阶段。他毕生勤于著述,著有《晋书》《宋书》《齐纪》《高祖纪》(《梁武帝本纪》)等史书,其中《宋书》入二十四史。
□本报记者 张纯纯 季 颖
用现在的眼光来看,沈约算得上是一名“网红市长”。他出任东阳郡(今浙江金华)太守不过3年左右,却能让这座城市彻底“出圈”。
他在任上修建的八咏楼,李白写过,在赠给自己“迷弟”魏万的长诗里,李白记叙了魏万一路游历的吴越山水,写到金华,便是“落帆金华岸,赤松若可招。沈约八咏楼,城西孤岧峣”;李清照也写过,她登高而望,眼前是滚滚婺江,就此留下了千古名句——“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此外,崔颢、吕祖谦、赵孟頫、宋濂、李渔等名公学士都曾为其赋诗咏怀,传颂至今。
这座本来只是为了纪念水利工程而修建的高楼,因为他们,不仅成了金华的地标式建筑,更是历经千年,仍然闪耀着璀璨的人文光芒。
而这一切,沈约功不可没。八咏楼原名玄畅楼,落成后,沈约登楼临风,题写一首《登玄畅楼》,后又数次登楼,有五言诗《八咏》,仍意犹未尽,便以《八咏》诗中的每一句为题,作了8首长诗,洋洋洒洒共1800余字,时号绝唱,后人遂以诗名改玄畅楼为八咏楼。由此,“楼以诗显,诗以楼传”的故事拉开了序幕。
多而能者遗千秋韵学
然而出任东阳郡太守,沈约心里大抵是不乐意的。当时的他已过知命之年,官至南齐御史中丞,还与萧衍、范云、谢朓、任昉、萧琛、王融、陆倕等人一同参与了有力的皇位竞争者——竟陵王萧子良组织的西邸文人集团,并称为“竟陵八友”,其中萧衍便是后来萧梁的开国皇帝梁武帝。可以说,彼时的沈约正位于政坛的核心圈,仕途畅达。
可惜的是,萧子良没有受到齐武帝最后的信任,竞争对手——齐武帝嫡长孙萧昭业成功登位。对家上台,沈约被排挤出京也就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相较于好友王融被下狱赐死,沈约已经算得上幸运。
但心中的苦闷仍是有的。文人仕途失意,笔下总是越发出彩。从建康(今江苏南京)到东阳郡,沈约一路走,一路写。经过钱塘(今浙江杭州)时,野棠开得正盛,他见到“标峰彩虹外,置岭白云间”的定山,山壁斜竖,山泉归海,沈约暂时放下了奔波的劳累与被迫离京的抑郁,想要就此留下,“眷言采三秀,徘徊望九仙”。至新安江,沈约在《新安江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同好》诗中极力铺陈江水的清澈缥碧,“千仞写乔树,百丈见游鳞”,但眼前的纯净又让他想起了朝政的昏暗,因此寄语远在京城的朋友,“愿以潺湲水,沾君缨上尘”。
像这样借诗歌委婉曲折地表露自己内心的深沉情感正是沈约的风格,南朝文学批评家钟嵘在《诗品》中评价沈约诗歌“长于清怨”,并且认为“观休文众制,五言最优”。而沈约在金华任上所作的八咏系列诗歌,可以说是这些评价的最佳注解。首先是五言诗《八咏》:
登台望秋月,会圃临春风。
岁暮愍衰草,霜来悲落桐。
夕行闻夜鹤,晨征听晓鸿。
解佩去朝市,被褐守山东。
寥寥数语,对仗工整,音韵和谐,明代第一才子杨慎十分推崇,赞道:“此诗乃唐五言律之祖也。夕、夜、晨、晓,四字似复非复,后人决难下也。”如果沈约在当时就能听到这样的评价,不说洋洋得意,但也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他写《四声谱》时就甚为自得,《梁书》说:“又撰《四声谱》,以为在昔词人,累千载而不寤,而独得胸衿,穷其妙旨,自谓入神之作。”
沈约还是“四声八病”说的主要创始人之一,归纳了一套诗歌创作时应注意的规范和避忌,即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作诗时将平声仄声交错使用。同时,要忌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大纽、小纽“八病”,以构成抑扬顿挫的声韵之美。
既然提出了高要求,沈约与好友谢朓、王融等人在创作时自然都讲究声韵格律,这样写成的诗歌与用韵自由的古体诗不同,被称为“新体诗”,又因其最初形成于南朝齐永明年间,亦称“永明体”,正是唐代以后形成的“近体诗”的雏形。这也是沈约在诗歌史上最大的成就。
再看由五言诗《八咏》延展出来的8首杂言长诗,体裁介于诗、赋之间,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句式灵活,可以说是别开生面的独创之举。内容上又分别以秋月、春风、衰草、落桐、夜鹤、晓鸿、朝市、山东为对象,对当时的金华进行了全方位的描写,更重要的是写景亦写心,“佳人不在兹,春风为谁惜”“望山川悉无似,惟星河犹可识”“居人临此笑以歌,别客对之伤且慕”……被迫外任的清怨之声,萦绕在字里行间。
虽然8首长诗成为绝唱不是因为字数多,但是也可以从侧面看出,沈约确实能写。据统计,明代张溥编的《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沈隐侯集》收录沈约诗歌154题253首,其中乐府诗46题119首、诗108题134首;南朝萧统的《文选》和徐陵的《玉台新咏》,分别收录沈约代表诗作13首和43首。
沈约不仅写得多还写得好。“沈诗任笔”说的正是沈约以诗著称,任昉以表、奏、书、启诸体散文擅名。梁元帝萧绎评价“诗多而能者沈约”,恰如其分。
一代辞宗修四朝史书
更厉害的是沈约还能写史书。《梁书》记载沈约著有《晋书》一百一十卷、《宋书》百卷、《齐纪》二十卷、《高祖纪》十四卷。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说:“……是则于晋、宋、齐、梁四代之史皆有所论著矣。古来史臣记述之富当无出其右者。”
可惜沈约所著多数史书未能留存至今,其中《宋书》被列入二十四史,成为研究我国历史的最重要的文献材料之一。
《宋书》中的八志就具有相当高的史料价值,不仅对刘宋一朝的各项制度进行了记载,还载录了一些晋朝甚至三国、两汉时期的制度,足足有三十卷,分别为《律历志》《礼志》《乐志》《天文志》《符瑞志》《五行志》《州郡志》《百官志》。
比如《律历志》保留了杨伟的《景初历》、何承天的《元嘉历》、祖冲之父子的《大明历》原文。杨伟和何承天精通天文律历和计算,《景初历》具有较为完备的推算预报日、月食的方法,《元嘉历》又进一步提高了天文数据的精确度,祖冲之的圆周率更是已达世界先进水平,因此《律历志》反映了当时自然科学的伟大成就,评价最高;又如《州郡志》详细记述了晋宋间行政区划的演变,侨州郡县的分布及各州郡的户口数,这对了解当时的地理形势、人口分布、经济状况等都大有帮助。
同时,与一般史书不同的是,《宋书》还多了一些文学“气质”。因沈约自身的文学素养,他在修《宋书》时会更多地关注文学史,常常用大篇幅载录一篇文学作品。例如《谢灵运传》收录了谢灵运的《撰征赋》《山居赋》,《陶潜传》收录了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归去来兮辞》《命子》等。
特别要提的是,在《谢灵运传》后沈约还专门写了一篇《谢灵运传论》。不过这篇文章并不是专门为谢灵运而作,而是先论述了战国至晋宋时期文学的发展史——先秦时期的屈原、宋玉是开先路者,“导清源于前”;汉代的贾谊、司马相如“振芳尘于后”,再到之后的王褒、刘向、扬雄、班固、崔骃、蔡邕等人尽管创作道路不同,但互相效法;到了建安时期,三曹辞藻丰富,文采和思想情感达到和谐统一;再至两晋文学,西晋潘岳、陆机“特秀”,承续汉魏,又发展出与前人诗文不同的声律与风格,东晋中兴时期则“玄风独振”,写作诗文绕不开老庄学说,再也见不到“遒丽之辞”,直到刘宋时期的颜延之、谢灵运声名大振,一改旧弊,以清新的山水诗“垂范后昆”……
之后,沈约又就声律论进行阐述,认为“始可言文”的关键在于和谐流畅的音韵之美,指出“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并且预言声律一定会得到后人的重视。
整篇文章短小精悍,不过800字余,却鲜明地表达了沈约在文学创作方面的观点,是一篇上乘的学术论文,因此也成为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文献。
魏晋南北朝时局动荡,文学上却是一个自觉和新变的时期。沈约作为当时的文学“大咖”,不仅创作颇丰,即使在生命的最后10年里,也没有停止诗文创作及文学活动,同时又有着改革创新意识,在齐梁诗风文风的变革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是当时的“弄潮儿”,因此被誉为“一代辞宗”。
笃志好学振沈氏家门
沈约是位文人,但他有着一个武力值拉满的家族。吴兴沈氏家族本就是地方武力强势宗族,有着“江东之豪,莫强周、沈”的说法。
到了沈约的祖父沈林子,更是成了刘宋的开国名将,他一路追随宋武帝刘裕,辅佐其平定四方,官居辅国将军,战功赫赫,深受信任。据传刘裕登基后,还给予沈林子特殊待遇,允许他逢每月初一、十五不必上朝面君,那时候连带着整个沈氏家族都到达了恩宠的巅峰。
身为沈林子的小儿子,沈约的父亲沈璞曾在孩童时期随父亲进宫,因其早慧好学,有着超强的记忆力,受到了刘义隆(后为宋文帝)的赞赏。长大后的沈璞做官公正,仕途通畅,被授宣威将军、盱眙太守。元嘉二十七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大举南征,沈璞不仅提前做好了防御工作,还把一家人全都留在盱眙城内,闭城待敌。后又与辅国将军臧质共同奋勇抗敌近一个月,敌军始终不能破城,只好北撤。这场盱眙守卫战也是拓跋焘南征时宋军一方难得的胜利,因此沈璞大受褒奖。
可惜好运并没有一直眷顾沈璞。元嘉末,“二凶”太子刘劭与始兴王刘濬发动政变,弑宋文帝自立。武陵王刘骏起兵讨伐,最终诛杀刘劭和刘濬,登基为帝。因沈璞一直以来都是刘濬的亲信,也被新皇下令诛杀。
此时的沈约才十二三岁,只能和母亲一起偷偷逃走来躲避株连之祸,好在刘骏坐稳了皇位后,下诏赦免。虽不再有性命之忧,但家道中落、“流寓孤贫”的现实之窘仍旧摆在眼前,沈约和母亲只得依靠族人的救济来生活。人生大起大落间,重振沈氏家族便成了沈约的夙愿。
少年的沈约无他法,只有“笃志好学,昼夜不倦”,等待转机。据《梁书》记载,沈约认真到母亲不得已为其安排上了“熄灯”制——“母恐其以劳生疾,常遣减油灭火”,即使这样,沈约也没有停止学习,在黑暗的陋室中,他继续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白天所学。正是这份刻苦,成就了沈约的“博通群籍,能属文”,也帮助他遇见了仕途上的重要伯乐。
郢州刺史蔡兴宗十分欣赏沈约的才能,引荐其为安西外兵参军兼记室,还在得知他有修晋史的意愿以后,特地帮他奏请宋明帝并获得准许。
此后,沈约在蔡兴宗手下任职多年,直至蔡兴宗去世。入齐以后,沈约深受文惠太子萧长懋宠信,一直做到太子家令,后官至御史中丞,转车骑长史。外任几年回京后,沈约再次受到重用,多次起草诏书。等到萧衍以梁代齐,作为开国重臣,沈约更是加官晋爵,为尚书仆射,封建昌县侯,连其母亲都被封为建昌国太夫人。之后,沈约还一直担任太子之师。
虽由于时代的局限,沈约始终未能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有志台司”,即位及三公,但沈约历仕三朝,官居高位,高寿而终,在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已经可谓是一名出色的政治家,加之其文坛地位,当年困顿的少年郎终于以自己的力量为沈氏家族开启了新篇章。
人伦师表垂后世典范
千年以后,沈氏后人们没有忘记沈约。他们记得的并不只是沈约曾经在文坛和政坛上的无限风光,更重要的是他自身的品德修养。蔡兴宗对沈约德行的评价就非常高,认为他的为人堪称师表,常常对自己的儿子说:“沈记室人伦师表,宜善事之。”
可能是因为经历过儿时的困窘,为官多载,沈约仍旧保持着艰苦朴素的作风。在金华任太守时,沈约就坚持住在城外的郊区,目的就是远离应酬、酒色,过洁身自好的生活。《被褐守山东》一诗就表明了他做官的坚守:“清心矫世浊,俭政革民侈。”他的儿子沈旋、沈趋也在他的影响下,成为清正廉洁的官员。而且在文坛上德高望重的沈约从来不吝啬自己的赏识,努力提携后辈。南朝刘勰历时5年写好《文心雕龙》后,并不为他人所重视,正是沈约“大重之,谓为深得文理,常陈诸几案”,才使得这部具有重大意义的文学理论著作大放异彩,千古留名。
如今,走进金华市金东区傅村镇山头下村的文化广场,一座沈约的雕像旁围绕着几座石碑,上面刻着沈氏家训,分别为“孝父母敬长上”“敦友于和乡族”“率勤俭革奢侈”“禁游惰戒仆从”“端士习养贤才”“尊师道务耕读”“正内外惜孤寡”。明朝时期,沈约的三十一世孙迁居至此,繁衍至今已有500多年。沈氏家训言简意赅,始终指引着沈氏后人,做人要严以律己,做官要清心俭政。
1841年,沈约第四十一代孙沈感卿逢80大寿,他拒绝了子孙们想要大办寿宴的好意,提出将办宴费用拿来修桥,方便乡人过潜溪。一座青石板桥就此诞生,乡亲们感念沈感卿“私财不吝而公奉必约”,将桥命名为“仁寿桥”。2011年,因仁寿桥较为狭窄,无法通车,沈约第四十九代孙沈才兴捐资50万元,在仁寿桥的上游建起了余庆桥。溪水悠悠,古桥与新桥相对而望,村民们行走其上,脚步之下正是沈氏家训的生动实践。
作为沈约故里,德清县内也有着沈约的许多印记。德清县莫干山镇东沈村内建有沈约祠,相传有1500多年历史,于2020年在原址重建,一直以来都是村内尊师敬老、缅怀先贤、修身养性和弘扬传统文化的场所。在其中,同样记录着沈氏家训,“祭祀不可不殷也,侍亲不可不孝也;天显不可不念也,身者不可不修也;持家不可不勤俭也,尊卑不可不辨也……”
德清县新安镇下舍中心学校距离沈约归葬地不远,学校在校内建起了沈约文化园,里面有沈约雕像、沈约诗词和沈约故事墙。学生们读沈约诗词,学沈约故事,立志做“笃志好学、修身律己、博览群籍、竭诚敬业”的少年。
夏日炎炎,沈约文化园里的一池荷花正开得热烈,映照着池边石墙上雕刻着的《咏芙蓉》一诗。在这首诗中,沈约寄情于荷花,写道:“中池所以绿,待我泛红光。”如今,沈约的笃志好学、博览群籍、清心俭政,都如同穿越千年仍熠熠生辉的“红光”,润泽着、照耀着一代又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