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沙洲
较之2011年版的《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22年版第一次在整本书阅读方面提出了具体的教学实施要求。
继叶圣陶先生1941年在《论中学国文课程标准的修订》中提出“把整本书作主体,把单篇短章作辅佐”以来,直到最近十年,“整本书阅读”又重新成为语文界的热门概念。
虽然热门,看上去很时尚、很前沿,但很多语文教师心照不宣:概念是个好概念,拿来搞搞研究、写写论文,委实不错。
但真要是把它当作叶老说的“主体”,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语文教育的“主体”,天命所归,难道不是“单篇短章”的课文教学吗?整本书阅读教学充其量只能“辅佐辅佐”。
这些教师这样思考的原因有三:
一是整本书阅读对提升语文成绩见效不够迅速。
大多数语文教师都按部就班,直奔主题,拆分课文,训练解题,以获取大量“真金白银”的分数。这样做虽显保守,但是无可厚非。
常规课文教学之余,腾出一部分精力,做整本书阅读教学研究,这对学生积累课外知识、提高思维能力大有好处。
但这种好处在反馈(应试)上,过于迂回和漫长,远水解不了近渴。
二是整本书阅读教学技巧至今仍处于探索阶段。
从“尝试阅读”到“初步理解主要内容”,到“把握文本的主要内容”,再到“建构阅读整本书的经验”,最新版课标对整本书阅读教学提出了指导,但仍较粗略,其完成度远不及常规课文教学那样树大而根深,本固而枝荣。
目前,整本书阅读的很多细节,学界莫衷一是,专家也是各说各话,仍需一线教师不断用实践去检验和完善。
三是缺少一张纸,纸上写着字。
一份科学、成熟、完整、公认、权威、难度值呈阶梯分布的书单,是整本书阅读教学所急需,但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没有内容,任何教学都无从谈起。整本书阅读的教学内容本质上就是一份书单,透过这份书单,你能隐隐看到背后有一座小小的书堆。
那么,这份书单在哪里呢?
在历代版本的课标中,教育部为中小学生推荐了一些书目,但这份书单编得很精短,如小学部分仅有《稻草人》《骆驼祥子》《鲁滨逊漂流记》等若干经典文学著作。
凭这份书单,完成课标建议的小学6年145万字的课外阅读,很多人觉得选择余地太小。现在很多阅读教学导读课例,就是围绕这仅有的几本书展开的。公开课这次上《稻草人》,下次上《鲁滨逊漂流记》,再下次还上《稻草人》,就在这几本书里翻来覆去,无限循环。
因此,它虽然能给儿童打开一扇文学之窗,却不一定能带他们走入文学世界。
于是,大家志在千里,各显神通,试图编制一份更长的书单。一些名师大咖更是奋起神勇,欲以一己之力,去挑战这项旷世工程。
大约是从两年前开始,一场“天灾”降临“整本书阅读界”,一些曾经畅销的童书遭家长举报,竟发现里面“毒素”浓度过高。顺带一提:正规出版社出版的“官定本”教科书早些年已开展过类似的清查行动,与之同期同步的,是与教材插图相关的民间举报与官方清查系列动作。
一大批图书在全国许多地方惨遭下架,涉及作家包括鼎鼎大名的曹文轩、沈石溪、杨红樱等人。
在原有的一些所谓的权威书单中,这些人的皇皇之作,赫然在目。但暴风骤雨之下,竟被扫进历史尘埃,使得学生们的这份书单骤然间变得千疮百孔。
如果说,连语文教科书中的篇目都在争议声中多次撤换,那么,书单的编制一直处于一种待定、动态的阶段,也不见得有多么不正常。
尘世间本不存在这样的一纸目录,就像传说中封印在山洞的天书,或是武林高人手中的珍本秘籍,只在等待有缘人在某个时空去发现它。
整本书阅读教学是一个新领域。因为它的新,吸引了大量的基层研究“淘金客”涌入这片处女地;也因为它的新,目前尚未形成较为统一和标准的研究方式,基本上实施的是“我觉得好就好”的“自嗨”型教学。
叶老箴言在前,顶多就是被人写论文的时候,引用一下,以壮声势。
语文的教材教学和整本书阅读教学,主客之势,不便易位。叶老的话,没人当真。
不信,叶老的话还有前半句:“国文教材似乎该用整本的书,而不该用单篇短章。”意思是,要学语文,连教材都不需要,正儿八经读几本书就成了。
这话假如不是叶老亲笔落成文字,而是出自一个无名小卒,语文教师们要么会认为他是疯子,要么就视他为以妄语博名的门外汉。
然而,这让我想起多年以前看过的一个电视访谈,是大数学家陈省身自述幼时求学经历。
1930年,陈老考取清华大学第一批研究生,入学考试一共25道考题,要求写出二十五史每一部史的作者。
陈老考了满分。
他还在访谈中说,一看考题,本来自己都准备好默写二十五史中的内容了,没想到清华大学出的题这么简单,只要写几个名字就可以了。
这让作为观众的我觉得陈老是个老凡尔赛,现在想起来,也许叶老所说的整本书阅读,就类似陈老的那种蒙学经历。当年的大师们有很多人从小是把传统文史都学腻了,长大成人后才转而去攻读数理化等“西学”,走上科技救国的道路。
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古典精英教育,并不适合我们资质泛泛的普罗大众。
叶老的这两句话之间,还有一个连接短语“退一步说”。让我来把他的意思捋一捋:
如果说语文学习有上中下三策,上策是没有教材,读整本书,像陈家那样的诗礼簪缨之族的私学体系可以参照,但也没说学校教育不可尝试;中策退而求其次,就是我们常引用的说法,即以整本书为主、单篇为辅;下策是以教材的单篇教学为主、整本书为辅,也就是目前我们在实际运行的语文教学。
叶圣陶先生本人是中国现代小学语文教育体系的创立者,编定了多套小学语文教材,如由他编写、丰子恺绘制插图的《开明国语课本》。
而他却认为“语文教材无非是个例子”,以他的观点来看80年后我们今天的做法,即把整本书阅读当成鸡肋,这样教语文总归是下策。
当然还有很多人在用“下下策”,即完全不重视让学生阅读整本书。
最后,请允许我再次强调整本书阅读对人的意义:整本书阅读才是真正的阅读。真正的阅读必然是沉浸式的、私密的、内省的,并带有个人理解和立场的开放式阅读;而阅读教学对文本的过度解读,是以教师主观意志和所谓标准答案为准绳,实际上粗暴干涉了学生的阅读过程、破坏了学生阅读素养的形成,对语文教学的大目标来说根本是南辕北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