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洲
这次新冠肺炎疫情大暴发，带来了一连串的想不到：想不到，和病毒的局部遭遇战打成了一场全民持久战，以至于到今天，很多学生还有一种寒假没有结束的错觉；想不到，原本作为“现代教学信息辅助技术”的线上教学，客占主位，全面替换常规课堂；想不到，风生水起、遍地开花的校外培训机构一朝偃旗息鼓，无法再为应试教育推波助澜；想不到，去年离职潮中本为更高的收入和更大的自由度纷纷出走的教师，却被禁足一个多月，荷包不鼓反瘪，不再被人羡慕；想不到，家长不仅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还有变成“全职教师”的这一天……想不到的地方还有很多，最让我想不到的是，多年来有识之士一直倡导、追求，却似乎只能是空中楼阁的“还学生以真实的学习”，竟以“停课不停学”的方式实现了。
如今除少数偏远省份学生正式返校，全国学生都处于在家学习状态，除了固定时间段的直播课和录播课，一天中的绝大部分学习时间由学生自己安排。学习的自主时间和权利，这是本属于学生，却被学校收走，现在又突然归还的一笔财富。
如此巨额的一笔财富，如何规划好利用好？这令很多学生不知所措，令很多教师隔屏瞪眼。
这种反应情有可原，因为古今中外还没有出现过此种盛况——全国学生用同一版本教材各自在家学习。全国政协委员、教育部原副部长、中国教育国际交流协会会长刘利民称，这是“世界规模最大的在线教育实验”。
悄然改变的学习形态，令很多人感觉不习惯，有些人思想观念上还没有转过弯来。由此，引发了很多新的矛盾。
有一个较为普遍的误区，是把在家学习比作古代的私塾或家塾。
持这种想法的人，没有认清学习的主体和学习的本质。
学习的主体是学生本身，而学习的本质就是自主学习。
学校教育中不论怎样强调学生的自主学习，几乎都只能停留在口号上。因为车间式的班级设置、秧田式的座位排列、教师日复一日苦口婆心地讲授，学生的自主学习空间被尽可能压缩掉，最终占据主导地位的仍是被动学习。
古代私塾由个人或家族承办，规模再小，也会聚集一定数量的学生。也有像王国维等名人，小时候家里为他延请名师指导，相当于我们今天常说的培训机构“一对一教学”。这些学习模式的核心是教师的教，而不是学生的学，所以本质上仍应该与学校教育同属一类，而不能与在家学习相提并论。
在家学习与私塾教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反倒是囊萤映雪、凿壁偷光、悬梁刺股等古代寒士的勤学事例，因为没有教师的身影，反倒属于在家学习的范畴。
在家学习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学生的学习自主性，英语“自学”有一种说法是teach myself（教自己），表述得颇为贴切。
然而，并不是说，在家学习就不需要教师了。似乎只要教师通过网络隔空指导，学生的学习就是被动学习。这样说，又错了。我觉得需要再强调一下，一种学习行为是否为自主学习，要看其中是“以谁为主”。任何学习行为都离不开学生，因此学生是不可或缺的角色，但学生是不是主角，决定于学习行为是自主学习还是被动学习。
让我们来听一个故事，一个发生在目前疫情最严重的欧洲国家——意大利的古老故事。
在一千年前的意大利，各个城市都有一些好学的青年，他们聚集在一起学习，这种活动毫无疑问是主动学习。然而，青年们已经厌烦了教士们说的那一套，想学习更合乎真理的知识，比如算术、几何、天文、逻辑……也就是中世纪之前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繁荣过的学问。
而意大利本来就有一些通过自我钻研，或者将阿拉伯语著作翻译成拉丁语的名师硕儒。青年学子们渴慕已久，就想出了凑份子请名师讲学的方法。
这样一搞不要紧，就诞生了一个个新联合体，即欧洲最早一批大学的前身，包括博洛尼亚（Bologna）大学、帕多瓦（Padova）大学、锡耶纳（Siena）大学、那不勒斯（Naples）大学……
这些大学的名字在今天听起来没什么名气，但这也不要紧，意大利由此成了欧洲的学术中心，吸引了世界各国的学子，哥白尼、伽利略、布鲁诺、维萨里、康帕内拉等我们熟悉或不熟悉的巨匠在此开启了他们的研究，迎来了人类文明科学理性的曙光。
这就是发生在文艺复兴早期，大约公元11世纪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中，教师绝对是有价值的，而且价格还非常昂贵，昂贵到仅凭一名学生的财力是负担不起的；而且这些教师也是挺厉害的，学问广博，享誉一方。但你觉得在这个故事中，教师是真正的主角吗？
教师的束脩再昂贵，学问再精深，在当时的欧洲学术界是当之无愧的主角，但在这个故事中不是。因为这是一个关于学习的故事。学习的主人公永远只能是学生。
英语中的“大学”（university）一词的词源是拉丁语universitas，有“联合”“社团”之意，即意大利青年们组成的新联合体，而这类联合体即为今天大学的最初形式。
看吧，是莘莘学子作为学习主体的热情，激发了作为配角而存在的教师的价值，催生了现代意义的大学教育和学术的兴盛。套用《易经》的一句话，可以说“自主学习之义大矣哉”。
既然如此，基础教育阶段教师的地位为何又如此重要呢？
这是因为被动学习中的学生，是不被信任的。学生智力和行为能力尚不成熟，更需要有经验的成年人指导。然而一些指导者不知不觉会错误地认为：学生永远不会成熟，永远需要自己的指导，便渐渐剥夺了学生的学习主导权，却把作为指导者的自己变成了被动学习中的主体。
被动学习是一种狭隘的学习，或者说是无脑的学习，甚至是虚假的学习，因为学生其实并没有真正在学习。
即便是被动学习中的学习效果，也是学生在被压缩后残存的那一点点自主性中，主动消化知识而取得的一点点成绩。
学校教育中常见的被动学习状态，导致了目前疫情下教学管理的失控。这种失控也许不是客观存在的，而是教师表现出来的一种情绪反应。
我曾听有的教师说，某某资深教师在学生面前“不怒而威”，言谈间难掩崇拜之情。但我听到这个“威”字，心中胆寒，这是一种王熙凤式的“粉面含春威不露”，“粉面”的背后却是杀机四起。运用音量、音高、冷眼、怒视、刺激、羞辱……达到精神控制的目的，将学生操控于股掌之中。
在王熙凤式教师的淫威之下，学生不仅处于低效的被动学习状态中，承受超量学习任务的重压，连一举一动都如提线木偶一般，受制于他人，活在恐惧之中，没有成为贾瑞和尤二姐这样的亡魂就是万幸了。
眼下，教师无法再对学生进行面对面施教了，音量、音高、冷眼、怒视、刺激、羞辱被光缆的距离削弱，学生本来就没有承受唾沫星子的义务。除了放弃，一些教师只能将目标转向家长。
但家长的情况是各种各样的：有的家庭教育比较民主开明，对教师报以虚与委蛇；有的家长对孩子纵容溺爱，对这些家长施压就是所托非人了；那些焦虑度和控制欲可与自己媲美的家长呢？别想得太美了，他们现在都成了“奥特曼”，天天为了生活细节的是是非非，在家里跟“神兽”大作战。你跟他们结成共同阵线，人家以为同病相怜，正好一肚子苦水朝你倒过来。
另一方面，自满于王熙凤式表演手段的教师，往往在教学中轻视和忽视信息技术，认为那只不过是可悲的技术宅男捣鼓的玩意儿。操作中有点小问题不尝试自己解决，做个PPT都要旁人代劳，动不动呼叫同事当“救火队员”。
在她们的眼里，自己的“主流学科”是一株孤高的仙葩，所谓现代信息技术只是给教学或论文锦上添花的道具而已。
这样的想法或者潜意识的确非常聪明，但“机关算尽太聪明”，当举国开始线上教学，一堂接一堂的网课、一个又一个的技术难点接踵而至，之前的鲜花、掌声、光环全都派不上用场了。
图形软件连学生都会，自己的电脑上却没有安装，而且现在的网课一上来直接就是视频录播剪接，现实都不一定留给你心情崩溃、肠子悔青的机会，只能跪求和感谢别人的技术援助。教学业绩嘛，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时候学生哪里还感受得到恐惧还有威严什么的？你再在屏幕那头哓哓不休，这边学生有极大的自主权把设备关成静音，就可以看着你憨笑了。
总之，我要说的是，新冠肺炎疫情之前，学习的真实性是被掩盖的，或是获得某种加持的，比如提前学、重复学、超量学，而在家学习却还学习以真实的面貌。充分认清这一点，承认学生的学习主体地位，在“管”和“放”中斟酌平衡点，有利于我们在“停课不停学”背景下更好地引导学生的学习。
